無限綿延創作工坊
朋友Q經營的無限綿延創作工坊是全世界最大的文創企業,「世界有六成的創意產自無創坊,如果算上受無創坊影響的創作者的話,這個比例可能來到九成。」不久前閱讀的某本雜誌的訪問在我腦中迴響,旁邊是Q專業的笑臉。
循著Google導航,我在一片稻田中間找到了企業的入口。廠房是巨大的立方體,如田中聳立的艾莉絲岩,懷揣著對冷氣的執念,我快步走進岩體,總算感到一絲涼快。看起來是迎賓大廳的地方杳無人煙,只有陽光的白,牆壁的白,和陰影的灰,靜謐的如時間被上鎖,從蓋好的那刻就是這模樣。我拿出過熱的手機看了時間,已過了約定時間五分鐘,Q會不會已趕往下一個行程了?突然我看見一隻猴子從牆的一端走了出來,筆直地沿著窗的陰影行走。看見生物的我喜出望外,「Hey,呃?先生?請問Q有空嗎?你知道Q在哪嗎?」就算指手畫腳,能得到一點點線索或反應對我都是極好的事。猴子沒有動作,我快步追了上去,在他身後五步之遙跟著牠。他看起來對我的跟隨沒有太多意見,我不知道他要去哪也不知道他通不通人話,但只要能脫離這個靜滯的空間,要我怎樣都可以。猴子穿著類似制服的東西,手上拎著員工證,名字是羅波安。
過了走道,我們來到了一個極大的空間,桌椅有序地排成巨大方陣,細看可以發現大多數椅子上都有猴子,或坐或臥。陣列望不到頭,有些猴子在案前塗塗寫寫,有些在椅子旁晃蕩、活動筋骨,也有的跑到別人那去串門子,冷氣涼爽、從屋頂灑下的陽光燦爛,一副辦公室的樣態。羅波安領我到牠的座位,舒適地在工學椅坐下。
‘’’因為凡頭生的是我的;我在埃及地擊殺一切頭生的那日就把以色列中一切頭生的,連人帶牲畜都分別為聖歸我;他們定要屬我。我是耶和華。’’’
整面桌子是一片巨大的塗寫版,而羅波安的塗寫板上寫著這樣的句子。他戴上耳機,熟練的寫下:「你是誰,要做甚麼?」所以他是理解文字的,而且看來造詣不低。
「我是克,來找我的好友Q。你知道他在哪嗎?」
「不,我只負責創作的事情。」筆尖下流瀉出優美的手寫體。
「你在創作甚麼?你們都會說話嗎?」我問。「不知道,我只負責創作的事情。」停頓少許,又寫道「Q要我們創作一本小說,所有我們寫下的文字,都將經由手寫板吸收到系統裡。至於語言,我們可以理解,也可以用它溝通,但由於生理限制我們沒有辦法發出你們語言的聲音。」
「那上面那段舊約聖經,也是你小說的一部份嗎?你在寫關於甚麼的故事?」
「不知道,我只負責創作的事情。」我開始懷疑這是羅波安的口頭禪。他按下一個按鈕,板子上的字瞬間消失。「我不知道小說的內容或進度,我的工作就是不斷寫字,但我們也可以畫畫、塗鴉,隨意擺弄這塊手寫板,做任何我們想做的事。然後就有飯吃,有冷氣吹,過得舒服。」
「你一直都生活在這裡嗎?」
「對。」我期待的補充並沒有到來。
「我可以到處晃晃嗎?」
「不知道,我只負責創作的事情。」
看起來這個巨大辦公室裡的所有猴子都在進行創作,我對這邊的第一個猜測是文學獎的培訓營。看著猴子們或坐或臥地如人類般拿著筆塗塗寫寫,或說辦公,真的是很詭異的事情。為什麼他們可以如此高度的文明化?如此理解人類語言,甚至文化?為什麼羅波安會不知道自己在創作啥?是正在構思自己的下一篇小說嗎?在行伍中我看見詩文如「一騎紅塵妃子笑」;瞧著一隻名叫El的猴子寫下「一恨鰣魚多刺,二恨海棠無香」;以及某隻猴子畫下帶透納風格的畫。我意識到自己闖入了一群猴子文化精英的圈子裡。
廣場中間某處,有個高起的小檯子。Q也坐在一個手寫板前,若不是他是人而且穿著隨興,我會以為他也是創作者之一。他的臉不如雜誌上豐潤,而且留有馬祖卡風的鬍子。他用一種近乎慈愛的態度示意我上檯,聲音低沉、有磁性而流暢:
這裡,是無限綿延創作工坊。我創立這裡的目標是為了讓猴子們寫出紅樓夢,我稱他們為「創作者」。我們並不是單純的抄寫或復刻,而是給定無限多具有一定文化素養的猴子以及無限多的時間,在目標以及進度未知的狀況下,用系統揀選他們產出的文字,慢慢組合出一部紅樓夢。這是個安穩的地方,我們對創作者的篩選只有一定的中文水平,進來之後,就算毫無產出也不會被剔除,畢竟我需要盡量大的母體,容納更多的可能性,況且誰也不知道,創作者最多產之時是在生命的甚麼階段。先前引你進門的羅波安,是這裡最有創造力,也是最早進來的的猴子之一,他對陌生人通常抱持著較高的警覺性,他的興趣是閱讀舊約聖經,凌晨一點到五點是他最多產的時刻。El看完了《紅樓夢魘》,對紅樓夢也有一定興趣。他一度是我心目中的希望,但實際產出並不亮眼。多數人對猴子的印象是山林中的動物,他們滿山遍野的奔跑吼叫覓食,帶著某種野蠻的況味。他們覺得把猴子豢養在密閉空間是種違反動物本性的罪過,如果他們知道這裡的真相,一定會抗議或嘗試著掀翻這裡。但實際上,我的創作者們對於這個環境的滿意程度極高,他們覺得這裡是極佳的,有高度品味的環境。智性的需求,可以透過網路、電子書與同儕討論滿足,我前幾天才目睹了兩隻猴子在筆談《判斷力批判》;身體或活動的需求,可以使用健身房和游泳池,食物種類族繁不及備載,創作時間也沒有限制。我曾帶他們到動物園,或柴山之類的地方看他們的野生同類的境況,也告知他們有回歸自然的絕對自由,事實上目前還未有創作者想要回到那種不文明的狀態。失去了舒適環境,浩瀚電子書海或是手寫板所賦予的強大而繁複的溝通能力對創作者們來說是不敢想的事情,他們一點都不想要回歸到用吼叫和肢體動作來溝通的年代。人類的社群中,有些人會視工作為畏途,因為他們的工作涉及了過於明確的目標,以及大量的,用來衡量達成狀態的KPI,人類已經完全生活在新的—一個類似畢達哥拉斯學派由笛卡爾所創造的—數的世界,沒有數字人類就要丟失方向,事物就無法進行。這些數字具有忽視差異性的能力,舉例來說,凌晨三點到四點和下午三點到四點,帳面上來說都是一小時,但卻是完全不同的一小時,下午的一小時可以拿來做複雜的思考,但凌晨的一小時你可能只想休息耍廢。我並不反對在某些方面使用數字指標,例如我們現在的進度就在紅樓夢的第三十七回,他們取完綽號打算結詩社的地方,但過於強調數字確實會導致生活的僵化,我並不希望用僵化的生活或目標來限制創作者,但當然,所有美好的事情都有前提。為了全面的吸收所有的創作,所有手寫板的資料都將同步送到中央,基本上他們沒有隱私可言,心底最私密的慾望都會被探知。雖然我盡量尊重創作者的思想,但當看到過於顛覆或有破壞性的思想時依舊必須介入矯正。另一個前提是他們必須要相信我所創造的價值。在塗寫乃至手寫板吸進他們文字圖像的過程,他們必須要能夠確信前方有某個我訂定的目標,而他們的努力正切實地為這結果添磚加瓦。這同時也回答了為什麼選擇紅樓夢作為目標,其實可以是任何文本,但是因為我的指涉而建立起這個地方以及這種價值。為什麼他們會相信我並且迄今未有質疑聲浪,你可以說是從眾效應,或是威權的豎立,但我覺得這是某種更底層、非理性且直接的東西。「相信」的運作機制,是我所欲探求的幽微而深邃的事情。探索的同時,我希望無創坊這個整體,能夠孜孜矻矻的運作直到達成目標,我希望這種價值不會隨著我離世,或其他天災人禍等因素而改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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