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敘事第575196號

A搭著捷運,沿著文湖線上班數著路上招牌數鐵皮頂加數往公司前進。他並不特別疲倦,甚至精神較常日更加飽滿。但他目力所及依舊不能確定今天的天光是否與平日有所不同,因為縈繞在他心中的唯一的信念就是下班,期待的力度之強,甚至讓他有中間八個小時被蒸發殆盡的感覺。 X女在某站上車,黑長直搭黑色圓領無袖毛衣、米色針織褲、大大的時尚品牌包,從露出的兩段胳膊我們可以推估她是俐落之人。她上車後站在A的前方,左手拿著手機喚醒螢幕打算開始使用。但在某個瞬間她感受到A的目光(即便此時A只是在剛剛上下車的變動中好不容易調整好自己在車廂的位置然後舒緩地盯著某個不知名的地點等待下班),X警醒地往後瞧見了比她高了一個頭,將頭斜倚在握環上發呆的A,她立馬蜷曲手臂將手機貼住上臂,然後邊用手臂掩護邊將手機關起。 X一路盯著A,想要用眼神示意她被冒犯。A在十五分鐘後終於接收到信息,他一點都不在乎,「蛤」了一聲繼續望向虛空。 「你為什麼要看我使用手機?」X將那個聲響當作是疑惑自己為何要充滿殺意的盯著對方瞧,於是問道。 「痾…蛤?」 「你為什麼要看我使用手機?」X再一次問道。 「這位小姐,您誤會了,我無意窺伺您使用手機的行為;無意窺伺您手機的內容。對您整體的任何狀態及動作都無意知曉或窺探。」A花了一段時間回到人世後回答。 「不,從我一進門就感應到你的視線,你除了持續注視我,也意圖了解我使用手機的狀況。」 「小姐,我並不是很了解為什麼您會做出這樣的推斷,在您上車的那站,我注視著人群以便挪動位置讓車廂不那麼擁擠也讓自己舒服一些,在那之後我就一直處在發呆,對於您的動態,我甚至可以說是一無所知。」 「但你發呆的目力焦點在我的手機之上,我又怎能確定你的大腦在接收到我手機的光波後會做何處置。的確,你剛剛在發呆,但在漫長的意識之流中,我又如何能知道你不會在某個時點被某個畫面喚醒而對我手機的內容進行解讀,更甚者,對我個人進行解讀?」 「我認為您提出了一個極難證成的問題,即使我無心無意,我也無法證明我是否對您使用的畫面及狀態留下任何印象。」 「是的,你極有可能已經侵犯到我的隱私,即便我已經極迅捷地採取措施遮掩我的手機。」 「那或許,您可以把我的頭砍下來,用高超的心靈示現法將我的意識召喚顯現,然後抽絲剝繭找出我是否有侵犯您的隱私。這裡有些錢,應該夠您買一把作工精細而鋒利的砍刀。在您去購買時我將在這裡等候。」A凝視著天花板想了許久後說

解放者

這座城市的簡稱是SH,念起來像要人噤聲。的確SH現在也是一片肅靜:沒人出門、沒人說話,觀察者必須很仔細才能發現這不是一幅靜物畫。只有偶爾爆發的叫囂抗議或擊打吆喝的聲音會讓人聯想到這是人境。 如果把SH比做休火山,那它上一次活動的時間大約在一個月前,彼時的SH人心惶惶,疫病和留言一同飄散在空氣中。有人選擇出逃;有人選擇囤貨;也有些樂天的人覺得局勢不會那麼糟,心安理得地躺在家裡,他們不知道等著他們的是跟淞滬會戰同等級的圍困、同等級的飢餓、同等級的恐懼。 清零政策雷厲風行,大白們歡快的在街上活動。揍人、抓人、關人,官人的樂趣就是這麼樸實無華,每一下擊打的背後,都是至高無上的權力充盈在上臂二頭肌。每天疲憊的工作後,他們會有種「啊!又為美麗的祖國盡一分力了!」的紮實感,覺得這樣的一天意義非凡,祖國又在清零的路上前進了一小步,因為我們的努力,因為我的努力。 某巷,今晨,一個中年男子穿著帽T伏在暗處,就算衣著寬鬆也看得出底下的肌肉線條,勻稱而流暢。時間過去,就在某隻蝴蝶起飛的瞬間,他起跑了,漸漸加速,由小巷子慢慢的竄到大路上,漸漸地他踏出了破曉的暗,步入早晨的光。他跑的姿勢是那樣優美,左右擺動著步子,牛仔褲與帆布鞋完美貼合步履,上半身如波浪般的湧動,你會以為他是菲迪皮德斯轉世,生來就為了跑步。 他跑過黃浦江,不知放在哪裡的播音器大聲放送義勇軍進行曲,江邊的七個背包裡突然射出了煙火,在高空上排出”中華人民共和國" 幾個大字,其中人民兩字被畫上了底線。 漸漸地大白的注意力被他吸引,開始有人跟隨他,大白們正在形成包圍網,準備來個一網打盡。男子不斷的變速、變向,如鬼魅般穿梭在人群間,他時不時雙手向上,像是接受人們喝采一般,高喊著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 男子跑到了一處被封鎖的小區,他停在一個柵欄前,拿出鐵槌,氣力萬鈞的敲擊,幾下過後他把整片柵欄扯了下來,然後揚長而去,後面是眾人的歡呼聲。 他邊跑邊大喊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漸漸的市民們注意到他了,越來越多人對他喝采,有人叫他奔跑哥;有人叫他解放者,大家都相信他要做的事情是從人民解放軍中解放人民。 一個小區、兩個小區,好多個小區的柵欄被他破壞,後面是大白的謾罵叫囂,騷動越來越大,終於他到了一處大白人牆前,被五個人抓住。手腳失去了自由,但還充滿意志,他的軀幹依然有利的抽動著。大樓居民響徹雲霄的謾罵與大白的歡呼和指令成了一片聲樂。他被綁縛了

孕婦

得知懷孕的時候,萱有百分之六十的信心水準可以說她會毫無保留的愛這個孩子。 去年夏末,正是太陽最毒辣蟬聲最聳動的時節的某個燠熱的週五下午,萱在公司廁所的打開驗孕棒紙盒,腳步輕盈地走向女廁的最後一個隔間。在上午繁忙冗長而令人厭惡的月會裡,她先是經歷了和愛爭功勞的同事的明爭暗鬥;巧妙的躲避纏人上司明暗齊送的秋波;再化解纏人經理出的一系列刁鑽的價值證明題。在重重難關之後,她的視線裡帶著一種解甲歸田的士兵所特有的超脫與豁達。雖說這齣爛戲每個月都得上演一次,但關關難過關關過,過得一關是一關,過得一關慶一關,剩下的今天乃至浩浩蕩蕩延伸到下週一打卡前的時間,都是屬於她的凱歌的演奏時間。當然,月經遲到了一個多月讓她多少有點疑慮,但也不是太嚴重,她養得起小孩。她會徵詢一下男友的意見,提出一起扶養的邀約,但就算被拒絕,對萱也不構成困擾—橫豎就是個孩子,苗澆了水會成樹;孩子吃了飯沒道理不會變成大人。 萱在她的聖殿坐裡在王座上靜靜地醞釀,她剛剛離座時一點尿意都沒有,但她覺得這個時間點並不適宜工作,所以她拿起水咂了兩口然後來到了廁所,邊看歷史劇邊等待膀胱發力。終於,在戲播到第十五分時她有了尿意,萱手腳麻利的按下暫停把手機擱在一旁,然後把驗孕棒探到標的位置,一股熱流過後,她出去洗了趟手然後回來看劇。萱不帶雜念的把劇給看完,等待驗孕棒的回音。 兩條,萱有了。 其實在驗之前萱就有種預感,她的身體內在的甚麼好像被微調了,她不確定是源自於身體深處的某種感覺還是她的身體採取了另一種方式感知這個世界,總之她就是有種不尋常的感覺。但就算她已經給自己做了十足的心理建設,當事實轟然的從理型世界轉到現實世界時,她還是被震攝了。在那個下午裡,萱的思緒全力運轉,完全的脫離了這個世界,那個在公司工作的她,只是她的某個部分在現實的投影,而那個投影正在使用自動運轉模式得體的與公司互動。 這個世界很大,對個體而言,可以說是無限大,就算已經在這世上行走了三十二年,萱依舊常常被它的雜亂紛呈震懾。小時候,萱認為世界是穩固的,兄友弟恭、父慈子孝、自由平等博愛,她的價值觀像紅樹林的氣根般承襲自她的家庭,她能夠輕鬆地辨別好壞,知道善惡。共產主義為惡;資本主義為善。聽父母老人言為善;我行我素者為惡。守法者為善;違法者為惡。世界在她眼裡是黑白分明的,而且這套價值在時間與空間都是無限延伸的,時間上會貫穿她的人生,甚至古往今來;空間上會

定音一擊

磊是個職業拳擊手,目前三十歲,在地方俱樂部打拳,戰績中上,勝率約六成。他的打法溫馴,都是靠判定取勝,KO或TKO是從來沒有。在他的量級裡,人人脫下上衣過磅的時候都是肌肉線條畢露,彷彿健教課的假人。胸大肌二頭肌三投肌斜方肌背擴肌,那些鼓脹的如鎧甲一般的肌肉,鐵錚錚的被選手們穿戴。但磊則不同,他的身體是渾圓的,那圓並不是胖,而是適度的脂肪將肌肉包覆所造就的視覺感,他的體態更接近公務員而非運動員。事實上,他也的確把拳手生涯過的跟公務員一樣,他從不缺席任何一場俱樂部為他安排的拳賽,總是在比賽開始前一個半小時抵達,適度的熱身、檢錄,並與售票員與裁判進行適度的溝流。拳賽後整裝梳洗回家,不會有粉絲來攀談,也不會有媒體來訪問,因此他可以從容地控制時間,把自己打理妥當,步出拳館的時候,看著簡直像個公務員。 在二十七歲前,磊是沒有打過拳的。他從大學裡畢業後就失了業,晃蕩了五年,四處打零工,報了兩次公職也沒去應考,時間就這樣在他的眼底飄過。直到有一天,透過朋友介紹上了幾次練習課,發現自己挺能打,持續練習一陣子之後教練問他要不要打打看職業,他就這麼入門並且撐下來了。 在那一場拳擊賽裡,磊覺得有甚麼東西不太一樣,可能是觀眾的狂熱(這對他來說極為罕見,大部分的時候大家只是坐在台下交頭接耳滑手機,今天甚至有人站起來對他吶喊),可能是裝潢後的嶄新燈光和他的拳套的交相輝映,也可能是對手那念經似的嘲諷,總之他突然有了一種想要奮力一搏的感覺,他不想要再和之前一樣,苟且的維持勝率,盤算著輸掉某些賽局,對那些明明可以躲掉的拳頭不閃不躲調整姿勢用身體的肌肉適度的接納它再適度的倒下。這場比賽,磊要全力一搏。這個念頭產生了以後,就像稻田裡金黃的麥浪一般洶湧而耀眼,佔滿了他的視線。 我要打。 我要盡全力打。 我要用盡每一塊肌肉裡的每一分力,打到我的尺骨從後方迸出。磊在比賽的聚光燈下對自己這麼說。 磊仔細地觀察了這場比賽的對手—清吉,右撇子,身高雷同,臂展稍短,擅長以搖擺步晃近對手後突發上鉤拳的打擊模式。他在心裡提醒自己。裁判講解規則,雙方碰拳比賽開始。 第一個回合磊打的保守,他一邊調整自己的節奏與呼吸,一邊觀察對方的行為並與之博弈。清吉知道磊的打法溫吞,因此加速了腳步步步進逼。磊很習慣這樣的模式,人際的道理就是這樣,雙方之間有空隙時,比較強勢的那方就

創人生的第二十八年的一百七十六天

今天是創人生第二十八年的一百七十六天,隆冬,霪雨霏霏。有些人會說這種天氣起床真是折磨,創不這麼覺得。起床,就只是起床,只是人生輪迴的一小部分,英文老師在講文法的時候會把時間拉成一條線,創不這麼覺得,他的每天都是一個小圈,跟義大利捲麵一樣。他每天都得吃下一個捲麵,不論晴雨心情,這跟人生的許多事情一樣,就是會發生。     創踏下床板,觸到冰冷的地板時腳瑟縮了一下,把罐頭倒給貓吃,這是一隻橘色的肥貓,每個月要花上五千元飼料費,佔創整月花銷的三分之一,以數學的角度來說,如果沒有這隻貓,創的假日可以增加三分之一。這貓是之前他母親在的時候養的,撿回來家裡時還沒睜眼,養著養著就跟吹氣球一樣變成了現在這副肥樣,走路時肚子垂著左擺右擺,坐著簡直要舔不到自己的腳。創試過削減食物,想幫牠減肥。貓默默地吃著減少的飼料,不吭氣不抱怨,但總也不瘦,像個引力強大的恆星牢牢的把物質拽著。     創出門前環顧了這28坪的家,這是20歲那年母親不告而別留給他的。三房,對一人一貓來說空間挺大,但因為創在母親遠行後沒丟過東西,所以顯得擁擠。從不開伙的瓦斯爐與變成置物櫃的電冰箱站在從不使用的廚房裡佇立著;母親的梳妝台、手飾、衣、鞋、包都在原地靜靜擱著。二十歲的某天,母親跟他說要出個遠門,拎起手提袋就走了。創生活如故。一天兩天三天,一年兩年三年,要說他在等待母親,好像也不是很確切,心理上的期待是等待的要素,但創對母親的歸來並沒有抱持特別的期望,也沒有擔心或憂慮。遠行,母親在他心中一直持續這個狀態,時間上空間上皆然。     現在是中午,創在嚴寒裡穿羽絨衣及趿夾腳拖出門,不穿鞋子不是因為不怕冷,而是討厭那種雨水浸潤到鞋子裡的那種冰涼黏膩的感覺。今天有錢,創決定買杯咖啡,他在鋪滿了髒灰雲朵的天空下前行。毛毛雨扎在路邊水坑上,像長了毛刺或小豆芽。     創是二戰後的第四代,資源的分配至此已大致定型。資本主義的天空下,財富渦流的核心是財富,而他很顯然處在渦流外的遠處。上一代不闊綽,自己也沒能力創造資產。更進一步的說,他不在意錢,不在意賺錢,也不在意賺錢的能力,錢對他來說就是一種資源、一種燃料,隱含了人的價值觀。他認識一些同齡人以憤慨看著這一切,他們覺得自己被剝削被剽竊,「為什麼上一輩只要工作幾年就可以買房?而我們需要工作幾十年?」類似的話語被憤慨的眼眸引出。創總是默默聽著,心無波瀾。他知道這一切是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