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格的賦格
費格是個胖子,是年51歲,腰圍略小於身高,小小的五官沉在充分泡發麵團般敦實的臉肉裡,他的五官屬於細長型,年輕時也曾被歸類為清秀,但現在大多數人較擔心的是與他上唇及粗短人中毗鄰的細長鼻孔是否會進氣不順。有趣的是體脂豐厚的他並沒有帶給他人油膩感,此種隨年紀的發福反倒使原本該鬆弛的皮膚緊緻,有種凍齡甚至回春之感。他的皮膚光滑,少有斑痣摺皺,除了左膝後方有塊長年搔癢的皮癬。那塊皮癬始於職涯開展之初,剛開始租屋的年代,隨著相處時間漸增,他和它漸漸達成了一種默契或溝通協定。費格喜歡在晨間如廁時以左手拇指摳抓它;在感到焦慮或壓力時,用手指蘸著牛仔褲布料強力摩擦它也會帶來安定感。換季或特忙時,皮癬也會因乾燥或過度地搔抓而呈現硬化而塊狀剝落如鱗片的斑斕狀態,藉著撕除這些鱗片,費格將一部分的自我翻攪、呈現在外部,暫時地消融自我邊界,然後血液汩汩流出,慢慢凝固、復原、再生,形成新的邊界。這形成了一種循環往復的運動,每一次的撕裂,對費格來說都是自我再定義,從中可以看見主體確立物我疆界、拉開與大他者的距離。費格帶著一種接近信仰的態度執行這個確立自身並且回溯性建構大他者的過程。
費格住在城中某幢五樓公寓的六樓,樓下沒有門牌,房租勘可負擔;裝潢勘可忍受;空間勘可容身。他的房間是那種成功人士在時尚氣派高樓辦公室向下鳥瞰時,會劇烈反光導致他們眼睛不適失焦乃至低聲咒罵市府法規為何不徹底盪平這些舊世陋習的特別閃亮的存在,從這個角度而言它也確實地為費格的階層發聲,促進了族群間的對話。房內擺設簡單,雙人床小書桌窄衣櫃,房東很巧妙地運用 Ikea 傢俱營造出零家居感的生活空間。邊角懸掛冷氣一台,年方十二的它早已放棄抵抗熱島效應,夏日午後它總是盡責地和費格一起滴汗:費格滴在房裡的廉價貼皮木地板上;冷氣則滴在街邊的碎石或路人頭上。廁所設在室外,費格必須出門右轉,踏上兩階紅磚階梯後才會到達,裡面乾溼不分離,貼的磁磚有些發霉,偶爾會有壁虎與費格共浴。
費格上班的地點是城中的一個大型測驗機構,這個機構舉國聞名,大家簡稱其為「T社」。在這個以英語為國際語言的世界,這個機構舉辦的英語測驗在國內被視為權威,在國外也有一定的知名度,被視為這個非英語國家自辦的英語測驗龍頭。每一年有成千上萬的考生向此機構報名,即使在那些從首都需要轉乘五次車,稍有閃失就可能被運往不同地方;中途極有可能因為天氣因素或某塊淤泥或道路坍方就可能使路程增加二到三天乃至十天半月的;那些假設語句與未來式句型特別茂盛,交談時常常要到句末才悟出「啊!原來這也是假設句!」的地區。在這樣的地區的最日常的交談中說出「我曾通過T社的英語檢定。」那人甚至不需要說出通過的是哪種測驗、哪種級數,即便只是隱微暗示,周遭的人也會立刻對他投以尊敬目光。那是一種真正的尊敬、虔誠的尊敬,不會有可能混入其他的如嫉妒羨慕或者認為他的成果僅只是僥倖的情緒。T社的測驗種類極為繁多,每年都會推出新的測驗,也有舊的測驗會被淘汰。這些測驗除了測驗方式、測驗目標、適用種類、題數、題型、評分方式、評分項目等……族繁不及備載的向度各有不同,有時甚至電腦化測驗的一個最細微的UI改變如排版字型的差異都會造成影響。事實上,連最資深的同仁——那些窮盡一生為此處奉獻之人——也很難確切地說出這個當下有哪些測驗正在研發中;哪些在進行;哪些可以查詢結果;哪些正準備被淘汰。
禮拜一早晨,一週伊始,費格在床上確認自己上班的意願。今年是費格在T社擔任製表員的第二十八年,年假已達勞基法規定的頂峰,他完全可以選擇多睡兩小時,甚至今天直接請假。費格端詳外邊的天氣:不熱不冷、毫無下雨跡象,但天空也不是特別清朗。接著他閉上眼睛端詳身體內裡:肩頸有點緊但不礙事,他的意識指向體內各個部分,從四肢到內臟,沒有苦痛或不適被回報;心靈的狀態也堪稱祥和,是平靜而可以工作的狀態。然後他回想自己目前的工作各項進程,手頭的事項都在軌道上,他也可以大致推估接下來幾週的變化,即使有些微誤差,也都不是他無法處理。如果他願意用力回憶,他甚至可以推演表格的生成過程。他繼續躺著,用眼珠在眼皮底描紅,感受到體內隨時間越來越緊迫的上班的呼喚,同時在這種呼喚生成時外面又有另一個與之達成靜力平衡的平靜感在抗衡它。兩者形成某種類似氣球的結構,呼喚越強烈越緊急,外面所包覆的平靜就越濃厚。費格靜觀其變,他知道自己是有選擇的,他也知道這個選擇對自己、對部門、對公司、對社會都無足輕重。
某個時刻費格坐了起來,然後一系列的動態開始:摺被子、著裝、整理必須物品、穿鞋。一切進程井然,費格在心中放起了拉赫曼尼諾夫第二號鋼琴協奏曲第一樂章,特別著重在巨人行進般的低音部分,這樣的配樂為今早的例行公事增添了史詩氛圍。
再次回過神來,費格已臨近捷運票閘,他拿出悠遊卡貼在感應區。十秒鐘過去,沒有任何事情發生,既沒有感應的逼逼聲,票閘面板亦平靜無波。費格打開皮夾檢查,悠遊卡穩穩當當端坐其中,他把皮夾貼回感應區,像個完全進化的Homo sapiens地直立等待。人流汩汩,撞上費格後向左右分流。就以往的經驗來說,再度拿起或挪動票卡比較有可能喚起感應器的意識。但他並不想遵循這個經驗,甚至覺得自己的行為蘊含著反叛,或將機械票閘擬人升格成某種意識。這種意識形態源自童年,最早可考的記憶可以回溯到剛學會走路的年代,某次他在公車上跌倒撞到欄杆,同行的祖母見他哭地淒慘,便伸手拍擊欄杆,嘴裡念著「欄杆壞壞、欄杆壞壞……」,一旁的司機笑呵呵地看著負罪的欄杆和破涕為笑的他。
費格意欲無止盡地拉伸自己與票閘間的拮抗,他看著忙碌的人們通過其他票閘,其中不乏同事的身影,他的確有辨認出一些同事的臉龐,這些相遇帶著機率性的眼神對應以及辨識,但公司多年來的文化以讓人們不去推估那是沒看見或是視而不見。費格不動如山的胖大身軀和流動的人潮形成強烈對比;他心中那股和票閘對抗的躁動意志和表情的平靜無波也形成了對比,這畫面中蘊含的禪意和那些社交媒體上以各種奇詭姿態平衡於河床斷崖上的磊石簡直不相上下。忙碌的站務員並非沒有注意到這場對峙,他曾經三次想要前來關切協助,但都被費格用懇切堅毅的眼神謝絕了。事實上站務員喜歡這種平日無機工作中偶發的有機事件,他也對這場對峙的結果十分好奇,於是他在站務中心內一邊服務乘客,一邊饒富興意地看著費格。
漫長的對峙裡,費格環顧四周,一開始他對周遭眼光以及嘖嘖聲感到不適,但漸漸地他發現趕時間的人們根本沒有時間在票閘前停留,大家都會自動繞開。於是費格越來越心安理得地繼續他的對峙,他近乎陶醉地欣賞自己的意識純粹地對準了體會時間流逝的運動中。人們抵達,遭遇到他然後繞開,在所有人的內意識時間裡,他都只佔據了約莫二十秒的時間。除了那個不斷以眼神關切的站務員以外,他的注意力在費格身上停留的時間則長得多,費格不確定他是如何解讀此情此景,只是不斷用眼神示意站務員他正在進行一件重要的事並且不希望被插手。費格全心全意地投入到將票卡緊貼票閘的活動,他甚至有一種過去生活是為了這種對峙的某種訓練的感覺。對峙持續,費格看見了遠方綠底白字的純文字燈箱廣告,微軟正黑體方正得不近人情,與其說是廣告不如說更像告示,上寫「與心中的前現代思維和解」。他再度審視自己心中那股狂躁的對抗欲望,其程度甚至可以媲美與人激烈的辯論或吵架。這種把票閘擬人化的運動,不正是某種前現代的泛靈思想嗎?現下在眼前的票閘,僅只屬於無機物,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具有意識,或有意識地對抗自己。雖說這種擬人或共情是人類某種很強大的能力,但用於此處甚至因而被勾起情緒就顯得突兀,有種滿世界亂走尋求情感出口的況味。費格向後瞧了瞧等待的人群,默默地卸下高張情緒,挪動票卡重新感應進站。有感於這個和解場面,那個站務員輕輕吁了口氣,一日伊始便可看到這麼感人的場面讓他開心,也覺得那個燈箱廣告不愧是發人深省的大師手筆。
T社富麗堂皇的門前,費格正與一個小餐車的老闆購買三明治與冰拿鐵,當餐車老闆親切地詢問飲料冰量時他一如既往地回答正常冰。老闆笑容溫暖,在眼角堆起小雛菊的紋理,身上的工作衣褲雖不嶄新但永遠乾淨。老闆一星期約有三日到T社大廳前擺攤約莫已有七八年的時間,費格在不知不覺間就成為了餐車的常客。後來他覺得是因為老闆待他永如初見,即便費格以每週二次的頻率連續光顧了五六年且每次所點的餐點都是相同,老闆見到他依舊使用一樣的笑容;一樣的稱謂;一樣的問句——「你好~今天要點什麼?」且回應的方式和語氣結構也完全一致。費格由此推斷老闆毫無拉近距離形成友誼或推測顧客反應的想望,如此每次刷新不相記憶的關係讓費格覺得安心,他其實一點都不享受與商販形成的那種要近不遠的友誼。在他的想法中,這件事本質上是使用可觀的時間金錢讓老闆將買者和某些商品符號進行連結,是一種符號化的降維。首先這樣的距離無法形成足夠的認識進而發展出讓人舒服的互動模式,費格不是那種見個兩次面就可以向對方露出自然放鬆表情的人。其次,雖然有可能因為老闆親切地「老樣子」並手腳麻利地開始備料而省下半分鐘,但也可能迫於不想破壞氣氛的社交壓力而任由老闆繼續動作進而失去了對自己喜好的詮釋權。總之雖然費格的選擇千篇一律,也許是由於經濟或時間,但我們還是可以尊重他對於純粹符號論形塑友誼的反感;一如他尊重老闆那永遠嶄新不帶記憶的笑容。
費格在前廳打卡,換了兩部電梯和一部手扶梯後終於抵達位於掃具櫃和備用動植物耗材間(存放貓砂、植物土壤以及造景石的房間)的統計部。T社為了維護成績及試題的隱蔽可說是下了全方位的工夫,首先是統計部極難到達的位置:富麗堂皇的大門之後是山水禪意的中庭,然後是更多較爲樸素換但依舊厚重的門扉,這些門的後面是走廊、辦公室、廁所、瑜伽間或廊道並不可知。統計部的新人總要拿著一本紙質地圖小心核對,一個錯誤可能就會走錯部門,走錯部門事小,走到過於刁鑽的單行道可能就需要額外半小時的路程,很可能會導致遲到。再來是部內的攝影機密度,製表時有任何多餘、不正規的動作或姿態神色稍微異常都有可能被上層約談。聽過最傳奇的事件是費格的前輩說某次遠方處長傳公文來要他別老將零食碎屑撥到抽屜後,上週他透過那兒的監視器看到兩隻蟑螂爬動。
費格在座位坐下,把包包、早餐、手機、錢包、早餐都放置定位,邊吃早餐邊開始一天的工作。他打開電腦,首先他必須為今早晚到的兩小時請假,他選定代理人,在請假理由寫上「歷經了一場和前現代思想的和解」然後送出。接著盯著今日要製作的表格冥想了幾分鐘。眼見四下無人,他決定去答案紙存放區走走,那是一個扭曲虛空般的存在,高聳的鐵架間隔出無數空間,走道中又有走道;拐彎後又有拐彎。答案紙、紙箱、題本森冷地排在鐵架上,有時也會看到神奇物品如三十年前的統計書、不知道是哪個年代的世界地圖、在考場中用以宣告疑似違規考生是否有罪的法槌,或是某個研討會剩下內含皺縮麵包和不確定是否這麼保久的保久乳的西點餐盒。答案紙的堆放已經漸漸地顯出某種地質學的特性:某年的紙質較黃;某張卡紙後的排列順序會改變跳號甚至變成費波那契數列;某個地區因為民情而使答案紙易皺或有不同的紋理。費格隨意地在層架間走動,看著這些細節,回憶起剛入職時,看著前輩們總能神奇地從中找到特定測驗的某張特定答案紙的那種近乎感應或通靈的魔術,心想是不是我在這邊待得夠久也會有此種感應能力。歷年來,如果閱卷時出了某些不可控的意外,或考生、家長乃至高層有其他的意見,他們就必須從那一沓沓的答案紙間找到需要處理的某張卡片,然後勤懇地聽從指示重新閱卷或進行某些統計。尋找的時間可長可短,有時能在半小時內結束,有時則需兩三天。每次看到吻合的准考證號映入眼簾時,部內總會爆出舉國歡騰的歡呼聲,然後搜索小隊穿越蜿蜒走道抵達聲音來源會合。那是一種發自內心的歡愉,慶祝那艱苦的行軍已告結束。如今,費格已是統計部的資深同仁,但他依舊沒有掌握查找答案紙的技巧,相反地,現在他都必須倚靠後輩們——那些比他晚來五年、十年、十五年的傢伙們——來尋找。費格參與了幾乎所有搜索,他也有小心翼翼地做那些看起來與大家相同的動作:確認年份、測驗種類、級數、考場……,但他的搜尋速度在部門中永遠墊底。最慘是某年員旅部門唱空城,他一個人折騰了整整五天才找到長官指定的答案紙。他也花了不少時間去思考自己的問題,是不夠細心看錯號碼、記憶力不足無法記住哪些測驗的答案紙可能收在哪、曲解了某些細微的收藏邏輯、收納區的燈光過於森冷且鐵架容易散射光芒導致精神渙散、或純粹只是手指太粗難以翻動。思考的最後,他只能知道自己就是特別難勝任這個工作,可能是某種深植腦海的底層作業系統的缺失。
下午,費格被找到辦公室,主任、經理、部長、處長、以及兩位人資一字排開。大家都穿著米黃色的毛衣。
主任——費格的直屬長官首先發話:「Awaitt(費格的英文名,在這個龐大的英語測驗機構中所有人都理應有個英文名字,一開始費格完全不覺得這些音節與他相關,後來覺得樹立另一個人格面對工作,將整個工作隔絕在生活外,榮辱與我何干的態度好像很適合自己。)今天找你來談話不是對你的工作能力有所評判或指責你的缺失,而主要是因為我們想要理解你對你的工作的看法。」
費格:「好的,對我來說,工作就是用錢換取時間的資本活動,我無力反叛資本主義或跳脫現有生活品質,即便我的生活在各位長官眼中可能毫無品質,但若生命繼續我可能會想要維持這樣的生活型態。我不知道在宏大的資本市場乃至T社這個組織內,是誰決定了我的工作並為我的產出定價,這種數碼化的機制是否是可見的?還是就如同飛到雲層上並不會找到神明一般,是某種無可名狀的存有。這種存有可以引發諸多的討論:至高無上?絕對的存有?自在且自為?能派生其他存在物?抱歉我講得太遠了,我們回到資本體制,在這裡一切看起來是如此合理有秩序,整個世界被幾條簡單規則化約:可取代性高的人低薪,可取代性低的人高薪;經驗主義,準確的說是時間主義——人的能力會隨時間呈線性增長;管理者高薪,執行者低薪。循著這些規則,人們的薪水可以被整齊地排成一條指數曲線。但我特別想追問的是:究竟是什麼,決定了這條函數?又是什麼,決定採納這樣的規則?」
人資A講話了,從語氣聽不出是褒是貶:「他提出了某種類哲學的論述。從他假單上的事由以及現在說話的樣態可以想像,他的內裡可能蘊含某種矛盾與質疑。」其他人的表情依然冰冷。
人資A繼續說,名牌寫著她的名字是 Rachel。「我想我們的問題是:我們想要理解你對工作的看法。」她掂量著手中的保溫瓶,饒富深意地說。「這裡是T社,我們在進行的是明確而有所本的討論,而不是對資本主義的定價系統進行分析。她提醒,在「明確而有所本」幾個字上加了重音。
主任 Ervin 帶著權威以及高層特有的節奏(即便主任這個職位在T社並不被歸類為高層。)發話:「也許你可以將T社理解為資本主義天空下的一粒沙,但必須被認知的一點是,所有在這裡的工作、事件、乃至人際互動都是為了共同體的形成。在這個共同體中,所有行為前的動機與行為後的價值衡量都是一致,同事間看似是不同個體,實則心中有著一樣的天平、腦中想著一致的法則。你的薪酬與工作並不是被某種大他者般的資本定價系統所決定,而是T社這個共同體在無數次嚴謹迭代觀察後所得的結果,如同統計學中常用的,藉著迭代使變異收斂的 EM Method ,每個收斂且穩定的結果都是無數人費了極大心力才訂定下來,這是一個極為精密且科學的過程。這個機構創立以來、英語檢定的濫觴時刻,我們就在不斷觀察社內所有員工的狀態,無數的 excel 被建構,無數的欄位被增減。審題老師評分老師每一次的評分與意見都會納入考量;技工每次安裝燈泡、開關;員工的每一份報表;監試老師每一次點卷,都會被審慎地納入考量——不只是數理上的考量,同時也會在所有高層的內心中建立其工作印象的權重,有時甚至需要大量的開會與辯證。
T社分工極為嚴謹,可以被視為『高層』的人員不在少數:總裁、執行長、處長、常設經理、地區經理,以及隨著專案雨後春筍般冒出的專案經理,但所有的這些高層基本都秉持同調的價值觀——即『共同體之眼』——去審視事情。此事並不容易,較為初階的員工可能將這種同調性歸功於我們縝密的紙本公文系統(即便我想從此處傳遞某個計分模式到位在海上鑽油平台的分部也只需要三十到五十天)。但實際上這只是最表層的原因,影響同調性更大的因素是心靈的塑造:所有的高層都具有一眼看穿他人是否有成為高層的特質,首先是外在型態如寫字時筆桿的角度、說話時的重音分布、對Word字體字型的敏感度,再來是心靈的可塑性,是否有可能服膺於T社的核心價值,是陽奉陰違還是心悅誠服,所有的高層對這些事情都一望即知,這種心靈地景也可以說是某種生物性的底層天賦架構。也因此,這些高層決策時合作無間,毫不費力,可能在某個公文被寄出時就已經知道回覆結果,對方也知道會收到怎樣的提案。如此的同調性令人讚嘆,如果你對哲學有所研究的話想必也知道要從這個紛亂世界中精煉結果、建立體系是多麽耗神費力的一件事,但從剛剛你的話中我好像嗅到了你對T社體系的質疑,若這種質疑造成了工作表現的偏差,那將是一件令人惋惜的事情。」Ervin晶格般的演說和準確的表達引起部長和處長的一致點頭讚許。
短暫停頓後費格說:「依照Ervin主任所言,是不是可以說T社已經形成了一個大他者或『人人』或『群眾』的結構。一個人的發言當被視為整體時是有價值有意義的,被分離出整體時則是無價值無意義的。但有沒有可能在追逐或建立的只是某個空的能指,而背後的判斷機制只是階層?」
人資B開口說話,此前她正在觀賞小紅書上的短影音,手和手機自然地擱在桌上,聲線穩定清晰:「光從這番發言我就可以斷定你被納入共同體的意圖是薄弱的,甚至連進入的嘗試或努力都沒有。」
費格愣了一下,說:「其實,我認為T社真正令人驚異的是各種各樣繽紛多彩的變異性。多樣性首先展現在報表的形式,無論是對內或是對外,它的格式與內容都只能是一種近似的樣態。就像朝著天空呼出一口氣,人們不會知道這口氣的分子會被吸回或被吹拂到何處。T社的製表人也永遠不可能知道報表會上呈到何處或會不會發回重改。對製表人而言最好的情況是未遭駁回,這可能意味著表格石沈大海並未被任何人閱讀;表格在送出後被某些上層人士閱讀過後雖有異議,但多方的異議達成了某種靜力平衡因此維持原樣;當然也有可能是這份表格剛好符合所有上層人士的需求且獲得了一些讚譽,這種情況機率過低基本可以忽略,這個出象在我二十八年的執業生涯中只發生過一次。通常的狀況是一份表格被呈上後,先照著A的意思改了一版、再來是B的意思、C的意思、D的意思⋯⋯,這種狀況可以不斷延伸,對許多製表人而言,上呈表格這件事可以說是開啟了一個希爾伯特旅店般的空間。有些較為敏感的製表人甚至可以在路過某些門扉時感應到自己的表格正在房內備品頭論足,因此製表人是一份對心理素質頗有要求的工作。而製表人所呈示之表格,在批閱和運輸的時間都比製作的時間還要長得多,帶著輪胎印、水痕、齧齒動物咬痕、礦物紋理甚至植物花卉的香味都是極爲常見的事情。
再來是記憶以及紀錄的多樣性,有些人會把時間化約成一條指向未來的軸線,人站在當下,駛向未來。但對我來說時間即意識,軸線化的時間觀念只是方便人理解,『現在』、『過去』與『未來』都只是意識的某部分指向。所謂回憶乃是意識的再創造,是對過去的臨摹而非再現。我本身在寫code時也會有那種占卜過去的想望,原本完美符合理性的論述紀錄在十幾天後就變得模糊不可辨。確實我能理解這樣的變異在不同個體間會更強烈更難以調和,如果再加上語言符號的變異性那複雜度簡直是指數疊加。雖然我以為T社如果意欲建立共同體意識,那這裡的法則應該更為清晰可辨,而非在法則上建立解釋,在解釋上再加上解釋的這般如建造長城一般的活動。
製表人,在我眼中,與當初駕獨木舟駛向大洋的先民本質上是相同,我們都將自己脆弱會犯錯的凡軀拋擲到無盡變異而任何變化都可能是致命錯誤的世界中。我們腦中的經驗和心中的判斷都沒有意義,唯有足以讓獨木舟傾覆的浪頭與季風具備話語權。在我心中無時無刻都想向這樣義無反顧的找死般的浪漫致敬。」
城市測驗處長Brian說道,帶著真正高層的語氣:「T社擁有悠久且令人自豪的歷史,主辦過無數測驗,我們的計分方式無比複雜,必須審慎考慮考生程度、背景資料、當下環境,有些甚至連考場的溫濕度氣候桌椅傾斜甚至陽光入射角度都須納入考量。光是要建立一個系統記錄這些邏輯就是曠日費時的事,實際的資料輸入更是複雜。有些決策看似給定,但實際上高層依舊希望保有某種彈性。即便是相同的測驗,其算分方式又可能因為時間和決策者的不同而有不同的詮釋,也有必須當下開會討論先前某次公式應該如何理解的狀況。事實上本司較適用的記錄方式是語言,畢竟我們是語言機構。無數的公文紀錄羅織成了法典一般的東西,而無數對這些法典規章的詮釋本身又形成了另一部法典,這裡面的每個OR隨時都可能變化成AND,因此那種僵硬的自動化如建立資料庫自動產出報表是不可能的事情,對本社而言最好的方法便是最傳統方法:手工製作報表再請他人進行檢查。
你對製表人以及公司的看法有其可觀之處,譬如以脆弱凡軀進入世界的譬喻以及回憶的變異性。確實我本人在不同時點對某事進行回憶也會有重新詮釋的感覺。我覺得你的論證頗為有趣,但具體而言在共同體建造長城的論述有其缺陷。身為一個製表人,認為自己身處共同體之外是挺正常的一件事,畢竟確實你們的表格在上呈後不會有任何渠道可以探知那份表格正在由誰審閱。在這邊必須被認知到的一點是,即便T社的高層的運作模式有如高度同調的共同體,但世界情況的雜亂紛呈依舊對我們造成了影響。在所有將現實世界規整到符號系統的行為中,都涉及了約定俗成、簡化、標準化,及降維,這是某種不斷變化的過程。即便我們同調如斯,但世界湧現之時,我們依舊必須有所取捨,有先後順序地處理所有的事情。這種時候,不只是高層間人際間部門間的會議,甚至我們都必須與自己的內在開會決定『共同體之眼』的視界。我必須承認,當要考慮的事情太多,紕漏和疏失就必然會產生,修正也時有所聞,不一定是當下的修正,也可能是事後的追回或檢討。這也是為什麼共同體之外的人們會覺得T社高層的決斷是詭譎多變的。
回到製表人的工作,我認為雖然他們不身處高層,但比起僵硬地自動化;真正地理解高層所想、以各種方法嘗試推測『共同體之眼』的所見所思,會使製表人那種看天吃飯的焦慮降低一些。」說完後對著費格投向了舒緩而略為批判的眼神,就像他在俯視一個迷惘的青少年。
「恩⋯⋯。你對高層的樣態進行了詳細的描述,此前我只覺得高層就是穿著立領襯衫、米黃喀什米爾毛衣或是針織風衣的人。也證實了公司高層共同體的存在,身為一個製表者,我只能隱約地感知,或從某些飄過樹梢的夢囈中推估共同體的樣態。從剛剛對話中,我可以知道共同體對於體系外不願被規整者採取的拒斥態度;歸納出所謂的『共同體』與『大他者』的差異只在於同調性與某種程度的科學化,但其經驗主義與眾口鑠金的色彩依舊相似,人依舊必須占卜或推測整個大他者的規則。在漫長的生活中,我時不時會感受到自己生活與思想的前現代性,有時會覺得這些前現代思想帶給我穩定與依靠,偶爾也會有擺脫這種狀態的想望。直到今早,我認為我不想再吸吮著那樣的創世神話,相信著家族主義堆積成的大他者,依附經驗主義的殘羹驅動己身的行為。如同尼歐一樣,我必須把自己從這樣的母體維生艙中生出;必須觀照到那些規則的裂隙以及空的能指,最終和心中的前現代和解。」
說完,費格比了一個手勢,然後踩著輕盈的腳步離開會議室。處在資本主義和非資本主義的疊加態。
後記:我會懷念那個在南京東路星巴克的晚上在安的身邊把費格召喚出來的日子,還有那個晴空萬里,大家在中山國中站旁的星巴克一起討論小說的時光。不知何年何月可以再聚首。
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