孕婦
得知懷孕的時候,萱有百分之六十的信心水準可以說她會毫無保留的愛這個孩子。
去年夏末,正是太陽最毒辣蟬聲最聳動的時節的某個燠熱的週五下午,萱在公司廁所的打開驗孕棒紙盒,腳步輕盈地走向女廁的最後一個隔間。在上午繁忙冗長而令人厭惡的月會裡,她先是經歷了和愛爭功勞的同事的明爭暗鬥;巧妙的躲避纏人上司明暗齊送的秋波;再化解纏人經理出的一系列刁鑽的價值證明題。在重重難關之後,她的視線裡帶著一種解甲歸田的士兵所特有的超脫與豁達。雖說這齣爛戲每個月都得上演一次,但關關難過關關過,過得一關是一關,過得一關慶一關,剩下的今天乃至浩浩蕩蕩延伸到下週一打卡前的時間,都是屬於她的凱歌的演奏時間。當然,月經遲到了一個多月讓她多少有點疑慮,但也不是太嚴重,她養得起小孩。她會徵詢一下男友的意見,提出一起扶養的邀約,但就算被拒絕,對萱也不構成困擾—橫豎就是個孩子,苗澆了水會成樹;孩子吃了飯沒道理不會變成大人。
萱在她的聖殿坐裡在王座上靜靜地醞釀,她剛剛離座時一點尿意都沒有,但她覺得這個時間點並不適宜工作,所以她拿起水咂了兩口然後來到了廁所,邊看歷史劇邊等待膀胱發力。終於,在戲播到第十五分時她有了尿意,萱手腳麻利的按下暫停把手機擱在一旁,然後把驗孕棒探到標的位置,一股熱流過後,她出去洗了趟手然後回來看劇。萱不帶雜念的把劇給看完,等待驗孕棒的回音。
兩條,萱有了。
其實在驗之前萱就有種預感,她的身體內在的甚麼好像被微調了,她不確定是源自於身體深處的某種感覺還是她的身體採取了另一種方式感知這個世界,總之她就是有種不尋常的感覺。但就算她已經給自己做了十足的心理建設,當事實轟然的從理型世界轉到現實世界時,她還是被震攝了。在那個下午裡,萱的思緒全力運轉,完全的脫離了這個世界,那個在公司工作的她,只是她的某個部分在現實的投影,而那個投影正在使用自動運轉模式得體的與公司互動。
這個世界很大,對個體而言,可以說是無限大,就算已經在這世上行走了三十二年,萱依舊常常被它的雜亂紛呈震懾。小時候,萱認為世界是穩固的,兄友弟恭、父慈子孝、自由平等博愛,她的價值觀像紅樹林的氣根般承襲自她的家庭,她能夠輕鬆地辨別好壞,知道善惡。共產主義為惡;資本主義為善。聽父母老人言為善;我行我素者為惡。守法者為善;違法者為惡。世界在她眼裡是黑白分明的,而且這套價值在時間與空間都是無限延伸的,時間上會貫穿她的人生,甚至古往今來;空間上會延伸到整個世界,將這套道理熟稔於心就可以在世上暢行無阻。
萱在大學時曾經碰到摩門教的傳教士,那些騎著單車帶著貝雷帽的親切人們。他們給了她一本聖經,她在他們眼中看到篤信,在他們身上看到虔敬,覺得也許毫無保留地相信某種信仰是堅實的。於是她翻開了聖經,第一頁記載的是摩門教的起始—19世紀某個晚上有某個白人在美洲土地上的某個小屋被神光所震攝的故事,旁邊的插圖精美而富詩意。於是她問了傳教士們為什麼確定神無所不在甚至充盈身心,他們的回答是「祂就是。而且我能強烈地感受到祂。」萱禮拜了一兩次,毫無感覺,就跟所有過去長揖在宮廟的感覺一樣,那種超驗的啟發從來沒有降臨。
隨著時間流逝,萱漸漸的感覺其實根本沒有所謂的真理,她發現在很多情形下真理的反面還是真理。某個時間點以後,父母言談中的那種篤定總讓她疑惑,為什麼他們會選擇這樣相信。柏拉圖說人的靈魂是來自理型世界,為人需要終其一生恢復理型世界的榮光;喚醒靈魂身為理型時的回憶。但萱一點都不覺得有理型世界的存在。她覺得人是被隨意的放置到這個世界上來的,就像每天下班回到家她隨手擱在鞋櫃上的公司狗牌一樣,這群隨意被扔置的群體在世界上漫遊,受到感官與非理性的夾擠,隨意的選擇;隨意的創造;隨意的毀滅;隨意的斷言。
而現在,她的身體正在孕育著一個生命,她即將把它帶到這個世上,她的身體即將創造另一個世界,那個世界有它的價值觀、它的語言、它的信仰。她迫不及待的想確認它的意願:它願意嗎?它願意被創造嗎?有沒有任何人或力量可以與之溝通斡旋,告訴它即將發生的事情呢?告訴它這是一個缺乏一致性而且處處斷裂的世界,而它所能依賴的,僅僅只有自己的感覺而已。更有甚者,無限多個變動的感覺在無限的關係裡形成的情緒感官上的錯落崩解,萱一直無法適應,就算用盡力氣告訴自己催眠自己也沒有辦法。在萱的經驗裡,在無數次的深談淺談中,人們可以長篇大論的敘述自己選擇的原因,利用某種超然明晰甚至帶點炫技的道理,講完之後也會為了自己的深諳事理而自豪,但實際上也許核心只是一種感覺,而道理只是像包裝紙般被包覆在上面的東西,可能三天後就換顏色,甚至換包裝了。萬一這個生命討厭選擇呢?或是對各種選擇抱持著超然的無感態度呢?在這個各種價值道理落英繽紛般撒落一地的大地上,它會不會因為無所作為或是無法做為而困惑,甚至一輩子受虛無之火的烘烤呢?如果這生命選擇的是背離萱的所有認知呢?那種事情發生的時候,她還能無條件的愛它嗎?這一長篇問題,萱無從知道,此刻的她也為了選擇而徬徨,她脊柱發麻的躺在床上,感受著無窮宏大的未知的侵襲。
日日月月過去,萱的不做選擇已經成為了選擇,孩子與她的肚腹一同變大,她每晚聽莫札特,冰箱上也貼滿了黑白相間的超音波圖像。
生產日到了,是個風和日麗的春日,羊水破了之後萱被載到醫院,成畦的花海在窗外放肆。萱躺在看起來很久沒用的產房裡,這個社會也因為忙於產生價值觀或信仰而忽略了產生下一代嗎?護士儀器般精準的在萱的產道開了三指時打了止痛劑。疼痛依然如潮水般襲來,萱覺得身上的神經變得跟拔河用的麻繩一樣粗,在每一個普朗克時間尺度內無止盡的放送極劇烈的疼痛。在疼痛把意識擠到邊界的時刻內,萱覺得他正站在疼痛的大道上為了新生命開路,在無盡劇痛中她漸漸地讓出,她把所有的一切,肉體的空間與精神的空間全部讓出,她則淡出在某個渺遠的角落。即便她並不知道這個陌生的生命會在萱讓出的地域上長成甚麼樣的狀態,這生命對這世界的態度也還蒙昧不明;但因為這種退讓,萱的心中升起了某種神性與慈愛,她知道這個空間即將被一個新的人占據,而她創造了這個人。
在疼痛扭曲的臉以及癲狂的叫聲中,萱斷言她要愛這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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